独自过活
回岛两天,邻居看见了都笑:“中秋节回来看老娘啦?是该回来多探望下,你妈就一个人了,人老了不就指望家里热闹点嘛。”有不正经的还嚷一句:“劝你妈思想开通点,再找个老伴也有照应!”一群人都哄堂大笑起来。
到家关起门来,母亲说:“你别听他们说的,我独自过活好好的。你回不回来,就是个名堂,在别人眼里似乎觉得‘大过节的,儿女也没来探望,你好可怜’,仅此而已。要真说起来,你回来又怎么了?我身上又不会因此多块肉。”
“至于老伴,”她说,“那就更不用想了,我一个人好好的,干嘛要给自己找罪受?要说‘有照应’,都七十多的人了,也不知道到时谁照应谁。我同学张汉英守寡都三十年了,我去她家看看,啥都没有,她也不爱做家务,天天出门跳广场舞,乐得开心,她跟我说:‘你发现没?男人死了老婆总要再找一个,不然好像活不下去,但女人没了男人也能活得好好的。’”
当然也有人来搭讪的,但母亲一察觉苗头不对,就都严词拒绝了,“有些个加了我微信,结果就发些不三不四的言语和图片,我说‘都一把年纪了,你少玩这些无聊的把戏,你要不要我说给众人听听?’回头一看,已经把我拉黑了。”
父亲活着的时候,其实母亲也常埋怨他,说他固执、寡言,但他走了三年多了,现在母亲倒是不时想起他的好。“不是我说,村里太多人说话都很可笑,有几个能像你爸那样?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,你爸那时话少,但总归有点共同语言,跟那些人没办法有共同语言。”
上次去邻居家打麻将多了,有个老头常会有意无意多照顾一下,一来二去,母亲多了个心眼,私底下对他说:“如果我说错了,你就当我多心了,但你也知道,人前人后闲言碎语多,我先把话说明白。”那老头似笑非笑地说:“难怪老话说‘寡妇门前是非多’呢!”
说到这里,母亲不免愤愤:“这话我可以自嘲,你说出来算是什么意思?有考虑到我的感受吗?你爸那时虽然也有戆脾气,但心思可细腻多了,像这样伤人的话不会就这样说出来,他就算有,也会放在肚子里。”
姑妈家(墙上有花的)
几个月前,大姑父中风偏瘫了,母亲说,你姑妈这一阵可吃了不少苦。确实是,我在他们家坐了半小时,就听姑父提了七八次要求,一会是“扶我起来”,一会是“电扇调小一点”,一会又是“院子里怎么有点焦味,推我进去吧”。每天还要两三次推他到河边的平台上,扶着把手慢慢走动复健。
从他们家出来,我们母子俩沿着河岸往村南的林下走走,我不免慨叹,姑妈也老了不少,“她比你小了几岁,白头发比你还多”。母亲说:“她也是命苦。你姑丈很难侍奉——病人当然难免会提要求,但跟这一比,你爸那时真的好太多了,从来不会哼哼唧唧,就算最后病痛住院的时候,也跟我说:‘你回去睡,我一个人没事,我还不知道你?你这人睡不好了,牙痛什么的各种毛病都要冒出来了。你不舒服,我也不会舒服。”确实,姑妈当着姑父的面就说了:“小哥会体谅人,我家这位不会。”
沿着一排白杨,经过爷爷奶奶的坟头,那里原本都是我们家的田地,小时候我还曾在那河岸的高坡上摘棉花。一阵风吹过来,母亲想起那时的苦日子,她感慨:“那些年你爸在兰州,家里就我们娘俩,没想到到头来,他走得早,又只剩下我们娘俩。”
那时候,她抱着还在襁褓中的我,渡过宽阔的长江,去上海见外公外婆。外婆很冷淡:“你自己要找外码头人,那就做好准备自己受苦。”外公则叮嘱:“男人在外面,你只能自己照顾好自己。出门一把锁,回来一盏灯,有苦无人说,有怨无处伸。独自过活,要想清楚。”
说起这些,母亲淡淡地说:“那时候我年轻,多少人都以为我一个人没本事,结果我也都过来了。事实就是这样:这个世界上其实离开了谁,你都能活下去。我自己也没那么重要,哪天我没了,你们的日子也照常继续。”
话是这么说,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看开。看看周围的亲友、邻居就知道,很多人其实都惧怕独立生活,那不仅是“冷清”,还有一种失去了重心的无依无靠感。说到这一点,母亲也点头同意:“也是,有些人改嫁,还不一定是找到了合适了,只是要她一个人过活,没这本事。”
前一阵,小姨去城里当护工,每月四千五,做了两个半月下来,越来越害怕,不想去了,倒不仅因为病患生活不能自理,他还有点疯癫。她提出不干了,但那家却对她很满意,非要让她继续做下去,说至少做满一年,加钱也可以,但不让退。她打电话来找我妈求告,母亲说:“这都是你自己决定的事啊!你既然怕到天天打我电话,那说明这活你就干不了,光找我倒苦水也不解决问题。像你这样优柔寡断,那像我这样独个儿,你能行吗?”小姨也很老实:“阿姐,我确实没这本事。”
但小姨人是真好,虽然是第一次做护工,没有经验,然而尽心尽力,都是给病患吃最好的,也因此,那一家对她更不肯放手。她感到害怕,也是因为过度关照了,不止是怕他发癫,更怕他不知什么时候会死,这种畏惧感缠绕着她。此时,她本能的反应就是想叫姨夫去陪她,但姨夫又没在意,她就只能天天找我妈打电话了。
小姨这些年,在家都不做主,用我妈的话说,“赚的每一分钱都交给老公”。连她儿子婚礼,母亲送上礼金,她也说:“你别给我,给你妹夫,我忘性大。”她身边一分钱都不放,也不会用无线支付,因为连智能机也不用,在县城买菜的钱都没有,姨夫送什么他就吃什么。说到这里,母亲都忍不住吐槽:“真是没本事透了,那你做来干嘛?”
这些,我也听过很多次,但到头来发现,很难改变谁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。到最后,母亲说:“也是,你仔细看看我们乡下这些人,都只是凑合着活在这世上,有些人活了一辈子,等他走了,你都想不起来一件让人印象深刻的事。这人活过吗?不知道,不记得了。”
说到这里,她像是看破了什么似的,慨叹了下说:“我们这辈人算是完了,就这样了。但你们这代人不能这样,还有机会。”